夢想與傳承——“昆侖”符號中的中華文化記憶
2024-07-09 08:59:51 來源: 天山網(wǎng)-新疆日報原創(chuàng)
【精讀新疆】
夏國強
遼闊的中國版圖上,山川湖泊都凝聚著先民篳路藍縷、風餐露宿開拓建設的印記。五千年之文明精神注入中華大地之中,孕育了浩瀚奔流的大江大河,崇峻挺拔的高山峻嶺。山河表里,一體同源的地理空間樣貌,連通著土地之上中華民族的血脈根源,各民族沿著河流移動長育,相逢相合,共同譜寫著錦繡山河的篇章。因而,先民從生存的自然空間中總結(jié)規(guī)律來管理社會,在《禮記》中寫下承接自然天道“以治人之情”,進一步形成了“以天下為一家,以中國為一人”的“共同體”觀念,“天”在這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。昆侖山脈是亞洲中部的大山系,山脈全長約2500公里,平均海拔5500—6000米,可謂與天齊同、得天之性,這些特點使得“巍巍昆侖”成為中華宏大敘事的序曲,與“黃河”一起,統(tǒng)山攝水,成為中華民族重要的文化符號之一。
“昆侖”是早期中國夢想:
“昆侖”的名字源于“天”,揚雄在《太玄經(jīng)》中認為昆侖的形狀和天類似。從語音變遷的角度來看,昆侖與“穹隆”有音義關(guān)聯(lián),包含著先民早期仰望天空的思考,有著深而高的內(nèi)涵?!榜仿 痹谔欤榜窂]”在人,古代天人的呼應,寫下了“天似穹廬,籠蓋四野”的民歌,也是早期中國“春夏居廬”居住方式的重要體現(xiàn)。在與自然接觸的過程之中,中華民族順應規(guī)律,建設家園,形成了“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”的樸素天然方式,凝聚著“鑿井而飲、耕田而食”的簡單純真生活,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,離不開對“天”的探求。在這一過程中,“昆侖”的基礎描繪逐漸形成。
《山海經(jīng)·大荒西經(jīng)》記載了地理分布的昆侖,在“西海之南,流沙之濱,赤水之后,黑水之前”“其下有弱水之淵環(huán)之,其外有炎火之山”,呈現(xiàn)了一幅壯闊的場景,海洋、沙漠、黑赤之水、深淵、火山聚集在一處,環(huán)繞著“萬物盡有”的“昆侖之丘”,要想到達昆侖,除了路途遙遠之外,還需要渡過不能浮起小草的“弱水”,投放任何東西都會燃燒的“炎火”,與猛獸搏斗,“穴處”而居。這些看起來神異的記錄,實際是先民跨山越海,共同奮斗的記憶總和?!渡胶=?jīng)》“昆侖”地理圖景的描繪不僅是早期中國先民行走的物理路徑,更是實現(xiàn)物質(zhì)富足的追求之路,并且烙印在可以感知的真實歷史印記里。
與《山海經(jīng)》齊名的《禹本紀》中記載了西北昆侖到東部嵩山的路程,說明在大禹的時代,中華民族已經(jīng)用腳步丈量了“昆侖”山脈的距離,用昆侖凝聚了大地的力量,完成了水患的治理。治水之土就來自于昆侖,《淮南子》中說:“禹乃以息土填洪水,以為名山?!崩鐾粱癁槊?,是土地的相連,也是人心的聚合。不論是文物還是文獻,都寫下了中華民族融合奮斗,治理水患,建設家園的過程。
《史記》記錄了大禹奉帝命,聯(lián)合益、后稷,集合各部族的力量治理水患的故事,《墨子》在“兼愛篇”中說治水之利幫助到了北方“燕代胡貉與西河之民”,東方“冀州之民”,南方“荊楚、干、越與南夷之民”,可謂天下受利。這些功績被刻在了金石之上,西周時期《遂公盨》的銘文說“天命禹敷土,隨山浚川,乃差地設征,降民監(jiān)德”,詳細記下了治水之后調(diào)整各地差別,共建家園的史實?!袄觥钡乃灵L養(yǎng)人民,成為“萬物盡有”的夢想之地。
“昆侖”家園在大禹挖掘昆侖土治水時,以神奇的夢幻形式被發(fā)現(xiàn)。打開昆侖盲盒,其中有高百萬丈的九重城市和大量物產(chǎn):有“其修五尋”的巨大禾苗樹木,四邊有帶來光明,讓人不老、不溺、聰明的“珠樹、玉樹、璇樹、不死樹、沙棠、瑯玕、絳樹、碧樹、瑤樹”各種樹木,還有“飲之不死”的丹水。寄托在這些神異描寫背后的是先民對食物豐富、身體健康、交往交融、增長智慧、延長壽命的美好期盼和生活實踐,并將這些祝愿以“不死”的形式周而復始,代代傳遞下去。從昆侖出去的河水、赤水、弱水、洋水,流往四方,是“帝之神泉,以和百藥,以潤萬物”,喻指先民把“昆侖”文化精神和夢想傳播開來,吸引更多的部族,實現(xiàn)共同的繁榮。
“昆侖”是天人和諧高地:
居于西北的昆侖山脈,在地理上是中央山系,在文獻中是諸水之源,萬山之祖?!痘茨献印さ匦斡枴钒选袄鲋稹狈殖闪瞬凰赖摹皼鲲L之山”,能驅(qū)使風雨的“懸圃”和太帝所居的“上天”,隨著人類的攀升,將會逐漸獲得巨大的能力,上可以通天。而《山海經(jīng)》則說西北的“昆侖之虛”是“帝之下都”,是人文始祖黃帝的都城,下可以接人?!袄觥边B接了天和人,因此《禹本紀》說“昆侖”在天地之中,漢代地理書《河圖括地象》將它解釋為“天中柱”?!袄觥奔仁翘烊藴贤ǖ臉蛄?,也是人類獲取自然力的重要途徑。
帶領民眾掌握并順應自然規(guī)律的祖先,也就被列入到昆侖山的境域之中。王逸注《離騷》“懸圃”說:“受道圣王,而登神明之山”??梢哉f,昆侖山系的高大禾谷、丹水玄玉、不死神樹,都是現(xiàn)實中人類始祖?zhèn)兏锕识π?、?chuàng)造發(fā)明所帶來的生活改善和力量傳繼,“昆侖”的相關(guān)記載也為我們展現(xiàn)了這一過程。
首先,我們在《山海經(jīng)·海內(nèi)經(jīng)》《淮南子》中看到,與昆侖山同樣具有連通天地功能的“都廣之野”,既位于“天地之中”,也是神農(nóng)后稷的埋葬地。它有著和昆侖類似的描述,其間充滿了各種各樣豐碩的“菽、稻、黍、稷”等常見農(nóng)作物,而且一年兩季播種,“百谷自生”,鳥獸成群聚集,樹木自然生長。這樣的理想之地,與后稷是發(fā)明農(nóng)耕的始祖,能夠順應自然規(guī)律、教民稼穡、率民繁衍密切相關(guān)。其暗喻著無論是平曠之野,還是高山之巔,昆侖和隨之同步的“天地之中”都在描繪著中華民族重視尋覓自然地理協(xié)調(diào)的“寶地”,取其“中和”來長育人民、發(fā)展部族的樸素實踐。
其次,《山海經(jīng)·西次三經(jīng)》說居于昆侖之丘的黃帝在峚山發(fā)現(xiàn)了“丹水”之中的“白玉”,產(chǎn)出的“玉膏”可以灌溉出令人食之不饑餓的丹木,并且還能把峚山玉榮投放到鐘山中生長。這些記載突破了后稷找尋“百谷自生”的界限,從昆侖出發(fā),化自然力為人力,走創(chuàng)新發(fā)展之路。
又次,《淮南子·地形訓》中記錄了能夠讓眾帝在天人之間上下的“建木”,位于天地之中“都廣之野”,并具有一項“日中無影”的神異功能。簡而言之,就是正午時,人或物體如果無影,就說明太陽直射在物體之上,也就是處于天地之中。觀察日影是先民推測太陽和地球距離的一種方法,在《周髀算經(jīng)》記載了通過正午“立竿無影”來推算“夏至”和“冬至”時太陽的最近和最遠距離的技術(shù),藉此確定歷法,使得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變得可以控制。天然富饒的“天地之中”伴隨著先民開拓能力的提升,而逐步轉(zhuǎn)化為可以再造的富民之地,才在真正意義上完成了自然規(guī)則的探索。尤其需要注意的是,在這個過程之中,“昆侖”又從物質(zhì)創(chuàng)造轉(zhuǎn)向與社會政治生活的結(jié)合?!吨芏Y》中把這種找尋“天地之中”的方法變?yōu)榍蟆暗刂小?,并且說這里是“天地之所合也,四時之所交也,風雨之所會也,陰陽之所和也?!彼^天地、四時、風雨、陰陽的會合,就是用和諧平順的自然環(huán)境來聚集各部族的民眾,物阜則民豐,可以成為立國之本?!堵肥贰分小肮胖跽?,擇天下之中而立國”說的就是這個意思。
從尋找“昆侖”到移動“昆侖”而至于創(chuàng)造“昆侖”,從自然風貌到美好期望再至于社會實踐。昆侖文化體系在中華先民努力建設的生活實景中逐漸豐富,成為中華天人和諧文化的核心要素。西望“昆侖”,其居西北高原而俯瞰河川,處天地之中而敬祖同源,在地理和心理上構(gòu)成了人與自然和諧的雙重高地。
“昆侖”是天下大同愿望:
“昆侖”處于天地之中,而用以測定日影、尋求“地之中”的建木也處在“弱水”之上。“弱水”環(huán)繞“昆侖”,建木當然位于“昆侖”的核心區(qū)域。因而,“昆侖”既是天地空間的“天地之中”,也是大地的“地之中”。先民通過觀測太陽來確定大地的中心,以天之“穹隆”來覆蓋地之“四邊”,“昆侖”就從天地之中變成了天下之中,中華民族仰望天空的視野讓“昆侖”自西北高地轉(zhuǎn)向了天下中心,蘊含了“天下大同”的宏偉眼界。晉代張華在《博物志》中引用《河圖括地象》說:“其山中應于天,最居中,八十城布繞之”,傳統(tǒng)的中原地區(qū)在昆侖東南,受昆侖黃河的哺育,“居其一分”,是“好城”之一。而環(huán)繞的其他諸城,則構(gòu)成了整個天下。
文化的記憶和美好的追求往往寄托在故事之中,《海內(nèi)十洲記》詳細描繪了昆侖山上中心城市“天墉城”的美景,方圓千里,城市里都是黃金玉樓,構(gòu)成“五臺十二城”的恢弘建筑格局,周邊滿是“流精、光碧、瓊?cè)A、紫翠、景云、朱霞”等華麗的房屋陳設,由西王母來管理。金玉制造的建筑群龐大光華,又能包含萬物,是為“理九天而調(diào)陰陽,品物群生,希奇特出,皆在于此”。可見“昆侖”之城不但物資富饒,而且與自然相和諧,各類物種都有所保留,有強大的可持續(xù)性。在這個傳說里,“昆侖”就是天下資源集中之地和發(fā)散之源,先民們從此出發(fā),不斷用智慧融匯出新的“昆侖”。在文獻記載中,我們?nèi)匀豢梢钥吹搅羰卦谶@里的管理者西王母與從昆侖出發(fā)探索的中華民族早期部族保持著不斷的血脈聯(lián)系?!吨駮o年》記載周穆王十七年,周穆王來到這里與西王母相會,《穆天子傳》中還記錄周穆王的活動,他“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”“升于昆侖之丘,以觀黃帝之宮”,既是來訪,也是探源。
先民們把“昆侖”打造為精神家園,以黃帝為號,把創(chuàng)造出的物質(zhì)精神財富、曾經(jīng)作出偉大貢獻的先賢都置放在“昆侖”,具化為穩(wěn)固的“金城”,為天下奔走之人提供保護和歸屬,并衍生出“昆侖”神話體系,“盤古、伏羲、女媧、西王母、黃帝、后稷、嫘祖、后羿、嫦娥”等歷代圣賢都以其對人類的巨大貢獻和求索而名列其中。“昆侖”與天空、大地、城居化為一體,以“天下之中”匯聚著人類生存空間的智慧與力量,其融匯中和的特點,也轉(zhuǎn)化成為中華民族治理天下的政治理念,陜西省寶雞市陳倉區(qū)賈村鎮(zhèn)出土的周成王時期的何尊銘文說:“宅茲中國,自茲乂民”,如何“宅茲”,《史記》記載了周公對成王營建都城的意見:“此天下之中,四方入貢道里均?!本褪潜3止骄鶃砟厶煜碌娜嗣瘛!袄觥奔仁锹?lián)通天地的中軸,也是天下萬民的中心,“共同體”意識在這里得到了明確的彰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