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父母在的老屋
2023-06-26 09:17:19 來源: 天山網(wǎng)-新疆日報原創(chuàng)
雷久紅
我許久沒回老屋了,多少次都是夢里回去的,因為那里滿載著父母健在時的記憶。老屋里有兩件家什——衣柜和縫紉機,陳舊又顯落伍,卻是打開我記憶閘門的鑰匙。想起它們,從少不更事到年過半百,過往種種和百般滋味便一起涌上心頭。
衣柜,是父親親手制作的。兒時,父親是維吾爾族老鄉(xiāng)口中的“烏斯塔孜”(意為師傅)。除了農(nóng)活,父親在伐木、打井、砌墻、拉鋸、木工方面都有兩把刷子。但他的本職工作是中學教師。
父親在院中安了刨床,有時“嚓嚓”的刨木聲成了我晨起的鬧鈴,只見那些或長或短、長有突結、帶有樹皮、其貌不揚的木板,在父親的刨制下,卷起或?qū)捇蛘?、或長或短的刨花,木板也好像化了妝似的,變得煥然一新,木紋清晰可見。經(jīng)過鑿、釘、錘、粘等工序,木板就變身為桌椅板凳和櫥柜了,再一遍遍打砂紙、刷清漆、上彩漆,嶄新實用、精巧時興的家具制成了。成一件,賣一件,供不應求,家具賣錢補貼家用,我那時也成了伙伴中少數(shù)能吃到水果糖的農(nóng)村娃。
我上小學時,父親重執(zhí)教鞭。他帶的第一屆初中畢業(yè)班,中考預選了7名考取了6名,在同行中已算很難得了,但他卻對母親說,多年農(nóng)村勞動已疏于學習,當老師就要不斷提升自己,他果斷報名參加了當時面向教師的學歷提升培訓。三餐飯桌上,他與母親在交流學習所獲。現(xiàn)代漢語、古代漢語、歷代文選……當時,我雖不知所云,但不經(jīng)意還是貫入耳中。他平時上班備課講課、批改作業(yè),負荷滿滿;下班開荒拉沙、種菜養(yǎng)豬,忙完夜已深,即使停電了,他也要點上蠟燭看一陣書。
到了寒暑假,父親儼然成了學生。他早起會出門背書,飯后給我們?nèi)齻€孩子布置一天任務后,他就坐在八仙桌一側(cè),攤開書本,又圈又寫,不知疲倦。到傍晚,將他寫的筆記本交給母親,在一問一答中鞏固當天所學。每個假期,他都要到200公里外的城里去參加考試。寒來暑往,三年過去,父親取得了大專畢業(yè)證書。在他那個年紀的人中這是鮮有的,有人慕名到家里要見一見紅本本。
寒暑假,也是父親的“打工季”。有一年寒假,他承包了一截去煤礦的公路,并帶我來到工地——一處尋常的戈壁灘。父親胸有成竹地對著圖紙埋設路標,雇來推土機,從早到晚,在機器的轟鳴聲中,路見雛形,但高高低低、坑坑洼洼的。父親說:“輪到我上陣了!”他脫去棉衣,揮舞著坎土曼、鐵锨,在凜冽的寒風中,他布滿塵土的臉頰上,豆大的汗珠不斷地滾落。放眼茫茫戈壁灘,父親的身影是那么孤單和渺小,但就是憑他的一鎬一鍬,路面平坦了,路沿有形了,一點點在挺進,一米米在延伸。那截土石路交工了,父親的寒假也結束了。
老屋中的衣柜就是父親暑假的杰作之一。有一年暑假,父親開始打制家具。遇到40攝氏度的高溫天氣,他安排我們多打幾桶水,把地面潑濕,照常開工。常見他右耳夾鉛筆,一手執(zhí)尺、一手提刨,弓身起伏,卷起串串刨花;一手持鑿、一手執(zhí)錘,鑿出木屑,鑿通一個個孔。對縫粘板、榫卯相接,高低柜、衣柜、靠背椅就一件件被父親“變”出來了。也許是衣柜的用料和工藝不同,父親尤其鐘愛,從農(nóng)村到城市、從平房到樓房,這個衣柜始終在搬家之列。它也不負所望,用了快40年了,除了光澤不如前,各個部件完好無損。如今,父親離開我們7年了。這個衣柜,總讓我想起父親那雙滿是老繭、粗糙不堪的手,而同樣是這雙手,卻能寫出遒勁有力、令人贊賞的漂亮鋼筆字。
老屋里的縫紉機,是母親的陪嫁。母親與父親是自由戀愛的。她選擇去遙遠的新疆,讓外婆又擔心又生氣,但母親橫下一條心要來,就和娘家的關系鬧僵了,原本給她做陪嫁的縫紉機也被負氣留在了老家。直到我10歲那年,母親的陪嫁才被托運到我家。那臺蝴蝶牌縫紉機,依舊是出廠時嶄新的樣子。母親喜出望外,找出說明書安裝好,買來教裁剪的書,拿起粉筆、尺子,在牛皮紙上練裁剪和縫制。衣襟袖籠有樣了,褲縫腰線能縫對了,她便開始拆舊改新、拆大改小,巧妙地避開衣服磨破變薄處,讓一件件父母的舊衣褲變成弟弟妹妹的一套套“新衣服”。逢過年要買新布,母親就會查閱厚厚的裁剪書,選擇合適的款式,往往做出的衣服比縫紉店的款式還新潮些。耳濡目染,我們這些兒女也都學會了用縫紉機,我也能用縫紉機做出像模像樣的床單和被套。過去,一家人的衣服,都疊好分層碼放在衣柜,打開衣柜里面滿滿當當?shù)摹H缃?,我們各自成家、父母也先后辭世。打開衣柜門,望著有些空蕩的柜格,我仿佛又看到母親踩縫紉機的樣子,聽到父親說:“你媽媽的技術可以開縫紉店了?!?/p>